在50年代,空战老鸟很多,但空战还是当做一门艺术来对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朝鲜战争中,美国空军的F-86的基本战术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P-51的基本战术没有什么两样,无非就是拼速度,拼高度,拼转弯,力争咬尾,先于敌人把航炮指向对方,即所谓turn and burn。F-86的水平机动性比米格-15好,但米格-15的爬升率、速度、升限都比F-86好,在拼高度、拼速度、拼转弯的三拼中,占了两拼得优势,然而在朝鲜战场上,F-86对米格-15取得了良好的战机,至少美国人是这样认为的。10:1、12:1甚至更高的交换比都见诸于文献。大多数人把F-86的战绩归功于美国飞行员的经验和素质,但是伯伊德不是一个安份的人,不满足于人云亦云,决心用科学的方法研究空战艺术的问题。他发现,飞行员对战斗环境的了解(situational awareness)和战斗机迅速改变飞行状态的能力,才是空战格斗取胜的要素,而多少人津津乐道的速度、高度、转弯半径等并不是决定性的因素。
伯伊德在多年的空战实践中获得了丰富的实际经验,并且善于在战术环境下灵活运用各种技巧。作为教官,Boyd不断向学员灌输“想在敌人前面”的战术思想,不要光顾着完成眼下的机动动作,急于把敌人套入瞄准环,而是要想一想正在做的机动动作对自己的速度、高度的影响,和敌机可能对你的动作作出怎样的反应,要出其不意,想在对方的前头。伯伊德的“招牌”机动动作是“铁板烤鸭”(flat-plating the bird),就是像电影Top Gun里Tom Cruise作的那个动作,在遭到敌机追击的时候,突然减速拉起,让敌机冲到前头,然后轻轻一个鹞子翻身,就咬住了敌人。伯伊德飞的F-100可不是什么机动性优秀的战斗机,F-100的总产量的1/4都在事故坠机中损失,其“寡妇制造者”的名声不是没有道理的,达到这样随心所欲的控制,那水平确实不一般。伯伊德和人打40美元的赌,他能够让对手在他的6点钟先咬住他,然后在40秒钟内,反客为主,把对手打下来。在内利斯的6年、3000多小时的对抗飞行中, 伯伊德从来没有输掉过(大概也从中赢了不少啤酒钱),通常在10来秒里就把对手搞定,赢得了“40秒钟伯伊德”的美名。要知道,内利斯是一个人来人往的地方,江湖高手过路是常有的事,战斗机飞行员都是心高气傲的家伙,最看不得打擂台的事,但几年下来,没有人能够把伯伊德打下擂台。
伯伊德对F-15的重量和复杂性还是不满意,他对F-X所作的改革很多已经走了回头路,但F-15的设计和研发已经远远超出他能够左右的了。伯伊德还是没有放弃简单、轻巧的战斗机的设想,他开始寻找同道。国防部部长办公厅下属的系统分析处主管Pierre Sprey和伯伊德有相同的想法,此公是航空工程师出身,也擅长数理统计,后来也是催生A-10的人物。伯伊德找到的另一个同党Everest Riccioni上校。他是试飞员出生,曾经跟最著名的试飞员恰克•耶格“学生意”,曾任试飞学校教官,飞过55种飞机,这时在Wright-Patterson空军基地的飞行动力实验室负责试飞和飞行力学研究。他们几个在向国防部建议发展一种轻型战斗机,作为F-15一旦开发受阻时的备用方案的同时,自己经常几个人一起彻夜研究战斗机空战的每一个环节,以及从空战实际的角度出发,研究战斗机需要什么样的性能,和怎么把这些性能要求“翻译”成设计战斗机时的技术参数,Hillaker也经常从达拉斯飞到华盛顿和他们一起彻夜研究。一有新想法,他们就遥控还在Eglin的Tom Christie上机计算,来验证或反驳他们的设想。他们的研究结果日后成为“轻型战斗机计划”(Lightweight Fighter,LWF)的基础。由于他们行踪诡秘,不屑与外人交流,被称为战斗机黑手党。根据研究的结果,Riccioni“利用职权”,争取到了立项,开始了名字很拗口的“通过折中分析来实现增强的能量机动的验证性研究”(Study to Validate Expanded Energy Manuverability Through Trade Off Analysis),和通用动力和诺思罗普合作,开始了对轻型战斗机的预研。在项目结束时,两个公司要各做一个报告,通报研究结果。通用动力派出这个研究项目的负责人Hillaker,Hillaker在报告会上侃侃而谈,引经据典,把不断提问、责难的伯伊德批驳得哑口无言。报告还证明了新型轻型战斗机只需要8000多公斤的空战重量,就可以达到比F-4好两倍的机动性和两倍的航程。伯伊德的为人很不讨人喜欢,不管谁在场,都喜欢大声争辩,吵得劲头来了,鼻子顶鼻子地和人争,手指还戳到人家胸口,还动不动来一句:“你到底懂不懂?”他的能量机动理论和空军传统的速度、高度制胜论大相径庭,还狂妄、顽固地要说服所有人,所以他在空军里的人缘很不好,被人讥讽为“成吉思约翰”(Genghis John),以形容他那种咄咄逼人的做派,但是他在报告会上居然被Hillaker驳倒了,真是人心大悦。其实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前一晚,Hillaker和伯伊德已经在旅馆里排练了好一会了,为了向顽固的空军上层推销能量机动概念,他们两人在唱双簧呢,结果获得了很大的成功。
伯伊德开始研究军事历史和行为科学,特别注重研究战史上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例。他开始疯狂地读书,数学、物理、心理、历史、逻辑,进化论、信息论、遗传学,社会学,经济学,研究孙子、克劳斯维茨、约米尼、成吉思汗、拿破仑、弗里德里克大帝、格兰特、曼斯坦因、李德哈特、毛泽东,什么都读。有人统计,几年里,他读了300多本书。最后将自己的研究编成一个16页长的讲义“毁灭和创建”(Destruction and Creation)。这是伯伊德涉足战略理论的开始。伯伊德正在从一个顶级空中斗士演进为一个对当前和未来美国军事理论和实践起决定性影响的战略家。
机动战的要素则是时间和对手的军心,其中军心是最重要的。伯伊德强调时间对战争的重要性,时机和节奏有时比地形更重要,伯伊德的机动战理论的重点不在空间和物质上的机动,而在于时间和敌人的心理。要赢得战争的胜利,应该在从战斗到战役到战略的所有层次上使自己的OODA循环的周转比对手的更快,或者灵活地变换自己的OODA节奏,要随机应变、出其不意,以敏捷的出手,想在对手的前面,行动在对手的前面,打乱对手的思维,制造对手的恐慌和错觉,剥夺对手有计划、有秩序地进行战斗的能力,是对手确信继续抵抗的无用,最终导致对手不战自溃。伯伊德喜欢用飞行员的切口:切半径,get inside his loop。伯伊德并不把消耗战和机动战对立起来,在战役层次上的机动战仍然需要在战斗层次上的消耗战,毕竟光靠花拳绣脚是不足以导致敌人不战自溃的。
伯伊德强调战场上的三要素:时间、空间、人心。这就是中国兵法中常说的天时、地利、人和。这在东方军事理论中不是什么新鲜的东西,从孙子到毛泽东,战争的正义性、攻心为上一直都是和兵贵神速、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相提并论的。但是将人心(包括人心向背、军民士气、镇定还是惊慌)作为战争的要素,对美国军事理论界还是一个新鲜事。为了推动政界、军界的新思维,伯伊德总结了一个名为“论胜利和失败”(Discourse on Winning and Losing)的讲座系列,以传道式的热情不知疲倦地向政界、军界的要员解说他的军事改革的思想。越战失败后,很多人对美国的军事改革这个课题干兴趣,所以伯伊德的听众很多,其中包括当时还是怀俄明州参议员的切尼。在以后的很多年里,多年担任参院武装部队委员会主席、后任克林顿政府的国防部长的莱斯•阿斯平,众院议长纽伊特•金格里奇,阿斯平后的参院武装部队委员会主席Sam Nunn,沙漠风暴期间的海军陆战队司令阿尔弗莱德•格雷上将,1979-83年期间的陆军参谋长爱德华•迈耶上将等,先后成为伯伊德的忠实听众。还有不少人对伯伊德的讲座很有兴趣,但不想花那个时间,要求他精简成一个短小的讲座,伯伊德还是那个臭脾气,一口拒绝:要么不讲,要讲就要讲全的,不来简体演义版。伯伊德的理论不仅在军界有影响,在商界也得到赏识,毕竟打仗和经商有颇多相似之处。
拉姆斯菲尔德称伯伊德是“孙子以来最伟大的军事思想家”,入主五角大楼时,力主“军事事务革命”(Revolution in Military Affairs,RMA),主张用轻小、灵活、具有精确打击力量的“银弹”(silver bullet,意指精密、高效、万能)军队,就是深受伯伊德思想的影响。不过有人批评说,拉姆斯菲尔德过分依赖技术,忽视了人的因素;伯伊德的军事改革是做了大量的研究,发现问题,然后对症下药,而拉姆斯菲尔德的军事革命只有一个空洞的概念,对这些概念的可实现性根本没有做过深入的研究,完全是主观意志,正好是伯伊德毕生痛恨的主观主义和官僚主义。美军在伊拉克所取得的战术胜利和战略失败,恰恰是伯伊德理论的反例的集大成。